【年在隴上】年味三題
  • 時間:2022-02-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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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來源:甘肅日報

    文/薛紅珍

  一進(jìn)正月,大街小巷都彌漫著過年的喜慶氣氛。雖還有點清寒,卻被隨處招搖的大紅福字輕輕煨暖,川流不息的街頭涌動著熱鬧過年的歡樂人群。新春伊始,萬象更新。讓我們重返廚房,在一輪新的水火間,隨鍋碗瓢盆輕聲低語,將嶄新的團(tuán)圓和歡喜捧到桌上。

  腌肉

腌肉

  一到過年,總會念想起兒時的年味。

  小的時候,在天水鄉(xiāng)下,幾乎家家養(yǎng)豬,當(dāng)然我家也不例外。春三月買來可愛的小胖豬,割草喂食,放學(xué)了,我和哥哥挑豬菜,母親精心飼養(yǎng),到了臘月小胖豬已經(jīng)變成一頭大肥豬了。父親叫來宰豬匠收拾了。一半拿到集市賣了補(bǔ)貼家用,一半除了送親友外,落下的豬下水、豬頭、豬腿,那就有極其豐盛的年味了。

  接下來是母親大顯身手的時刻了。剛宰好的豬,肉還是溫?zé)岬?。乘著肉的余溫沒有散去,母親便開始腌肉了。首先準(zhǔn)備好腌制肉的調(diào)料,把粗鹽和花椒(最好是本地產(chǎn)的六月椒,俗稱伏椒,個大味濃)和在一起。母親再拿起一吊子五花肉,放在案板上,然后抓起大把的調(diào)料覆蓋肉的全身,就搓揉起來。那時候沒有塑料手套這些保護(hù)用品,全憑兩只手使勁往軟肉里搓鹽和花椒。我站在案板跟前,看母親腌肉,母親一邊搓著調(diào)料,一邊笑盈盈地對我說:“腌好臘肉,你兄妹倆就有肉吃了?!便露奈沂箘诺爻赣H點點頭,心里泛起美美的滿足感,盼望著臘肉早點腌好。經(jīng)過一個多小時的勞作五花肉已經(jīng)渾身發(fā)黃,鹽巴和花椒滲進(jìn)肉里,再不是紅白相間的了。母親說:“快叫你爸掛肉來?!?/p>

  下來的活就輪到父親了。他早已備好幾根粗硬的鐵絲,將肉一塊一塊穿起來,半裹上報紙。我和哥哥合力將那把老舊的木梯抬于檐下,父親爬上梯子,尋著椽下舊年掛肉的大鐵釘掛上去。大紅燈籠雖未掛上,但臘肉捷足先登,年的氣味在屋檐下彌漫著,招搖次第。這時候再看母親的一雙手經(jīng)過鹽巴的侵蝕,已經(jīng)燎紅燎紅的。父親在旁,早已給母親煮好了茶放著,母親抿一口父親犒勞她的罐罐茶,成就感幸福感,便都漾開在母親的臉上。

  正月腌肉已具初味,別家吃的時候,父親總是說,咱家的在荒月(舊時過完年的二三月,蔬菜和糧食少,農(nóng)村人叫荒月)里吃,那才叫味道好。二三月間,父親從檐下取下腌好的肉。母親洗去肉上的浮塵和雜粒,將腌肉放在鍋中,倒八分滿的清水。柴火在灶膛里噼里啪啦,腌肉在沸水中咕咚咕咚頗受煎熬,水和火作用于煎熬的臘肉,等到過些時間,火停了但余熱還在,水還在煮著臘肉,真是此消彼長啊。待一鍋水耗成三分之一時,揭開鍋一看,一種新的和諧打破之前的對立局面——鍋中安靜了。原來的清水已熬成了奶白色的濃湯,腌肉也終于煮好了。母親取出來,放在干凈的盆子里晾涼。

  煮腌肉剩下的奶白湯也派上它的另一個用場。母親用它來燙面做手撕死面油餅。老家人叫它“爛草帽”,顧名思義,西北農(nóng)人的草帽,經(jīng)風(fēng)沐雨,草帽褶皺就像手撕餅層次。油餅做得好吃不好吃全在于一個“爛”字,真是惟妙惟肖。架上新一輪的柴火,在媽媽的巧手下翻騰挪移中,圓圓的油餅烙得金黃金黃。我忍不住撕去油餅一邊,到口的酥脆香甜那豈是一個“好”字了得。

  自家生好的小綠豆,芽芽初馨,粉嫩可人。開水焯好后,在蒜罐里砸好蒜,再配上蔥絲、蒜苗、紅辣椒絲這些配角,之前泡好的細(xì)白粉絲都摻和進(jìn)來,當(dāng)然主角還是腌肉,這時腌肉遇冷多時,母親一刀一刀切下去,成小四方塊,兩邊晶瑩,汁液四溢,濃香撲鼻而來。但要等到最后,所有的食材匯聚在一起,滴入食醋、醬油,放少許鹽,等到鍋里油冒青煙,舀一勺激過,再裝入食盤中。紅的,綠的,白的,繽紛的色彩映入眼簾,“群英薈萃”,色香味俱全!再配以酥脆的手撕餅,通往胃里是絲毫不帶遲疑的無比的順滑,舌尖的快樂真是通往幸福生活的主題。

  醪糟

醪糟

  醪糟是一種米酒,又叫酒釀,甜酒,酸酒,舊時叫“醴”,是江南地區(qū)特色傳統(tǒng)小吃。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傳到西北農(nóng)村,傳到外婆手里,再傳到母親手中。小時候每到臘月二十六七,母親忙完家中大活,諸如掃房,祭灶,蒸饃這些后,就開始專心做她的醪糟。

  家里的醪糟要用那種細(xì)長的糯米,現(xiàn)在市場好像不多見,多是圓顆粒的糯米。但我一直認(rèn)為,最純正的醪糟是用細(xì)長糯米來做的。白白的糯米被母親用清水反復(fù)淘洗,直到干凈之后。放在大盆子里,用清水泡一晚上,時間也就到了臘月二十八。這天早上,經(jīng)過整夜浸泡后吸足水分的糯米晶瑩發(fā)亮,個個像小蠶寶寶,安逸祥和。母親備好籠屜,用竹篦子漉去糯米上的水分,在籠屜上鋪上一層紗布,把它們倒在上面,細(xì)心地用手刨勻,再生好爐灶里的火,把籠屜架上蒸鍋,火苗滋地躥起來,舔著鍋底。一時間矮小的母親已被蒸汽籠罩著,一種歡騰和溫暖卻在她的心頭升起。

  母親在把握食物的時間和火候上是個行家,煮糯米比蒸米飯的時間要稍短些,待她關(guān)火揭開籠時,糯米已經(jīng)癱軟在籠上。從籠上移到桌案上,母親不停用筷子攪動,是害怕糯米粘在一起,讓糯米的溫度在攪動中慢慢散去。這時候,母親用溫水化開酒曲,撒稻播種一樣,將酒曲均勻地撒在糯米上,左翻翻,右翻翻,讓每一粒糯米得到同等的酒曲滋養(yǎng)。最后找個大大的鋁盆,把這些糯米盛了進(jìn)去,然后在中間用手弄了個圓窩窩。母親把鋁盆像個要出閣的“大閨女”一樣用衣服層層包裝起來,父親早已填好熱炕,一床棉被早已拖在炕上等待著,母親把盆裝糯米放到了熱炕上,然后又把棉被蓋了上去。

  我不解地問母親,為什么要用鋁盆?為什么要弄個圓窩窩?為什么還要給它蓋被子,那么小心翼翼?母親笑著說,這些糯米要緩慢加熱發(fā)酵后才可做成醪糟,鋁盆傳熱快,中間弄個圓窩窩是透氣,益于醪糟汁液的流出,蓋被子是保持恒溫。

  父親負(fù)責(zé)燒炕,先熱后溫。感覺極像太上老君爐前伺火的童子。一種等待,但不需七七四十九天。只需兩天,也就是臘月二十九的早上,清甜的酒味已經(jīng)在屋里彌漫,撲鼻而來。揭開“大閨女”的神秘面紗,中間有窩窩的地方酒液欣然而出,已填滿了窩窩。潔白如蓮花的醪糟醅子展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,猛的閃亮了我的眼睛。

  母親用小勺舀出一些醪糟在鍋中,再倒入開水,打兩個雞蛋,一碗黃白相間,香氣四溢的醪糟已做成了。猶記著父親端著碗笑著說:“所謂武松三碗不過岡的酒就是這醪糟吧!”我著急地?fù)屵^話頭說:“打虎的事,先放下再說。小碗我也能喝個十八碗?!备改嘎犃宋壹辈豢纱脑?,都爽朗地哈哈大笑,年的氛圍,也在這笑聲中彌漫開來了。

  炸馃馃

炸馃馃

  年事的一出重頭戲還是炸馃馃。炸馃馃必須全家人齊上陣。父親一大早好像戲里的楊延景坐了中軍帳,開始發(fā)號施令,全家五口人一起上陣各領(lǐng)其命。父親笑著對我說,你今天就是燒火丫頭楊排風(fēng)。我應(yīng)和著答“得令”。

  母親全然聽不到父親和我們的嬉笑對話,沉浸于先期的準(zhǔn)備工作中。老酵子加水再加少量面已于爐旁放了一晚,許多泡泡浮于盆表面,有的破裂,有的又冒上來,母親看了說:“酵子已發(fā)好了?!北銓⒏擅娣鄣乖谧腊干希娣巯褡∩剿频?。再在小山中間掏了個坑,說話間麻利的母親將備好的雞蛋液、蜂蜜,還有鍋里的熱油連同稀稀的酵母,一起倒入小坑中,熱油遇到面粉和雞蛋發(fā)出滋啦啦的聲響,等面粉吸足了這些輔料,母親已經(jīng)開始揉起面來了,父親說今天人多,一人揉一塊,讓你媽也省點力氣。母親給我和姐姐各分了一塊面,當(dāng)然父親是最大的一塊,大人小孩摩拳擦掌,四個人在案前身子一扭一扭,搖來晃去使出全身力氣,終于黃澄澄的面在一家人說笑間已經(jīng)揉光滑了。哥哥差事最輕,只抱來柴火,就忙中偷閑不見人影了。

  父親點燃爐膛里的火,我不斷往里面加柴火,不一會兒,濃煙嗆得我眼淚直流,火竟然滅了。父親笑著說:“瓜女子,不能這樣燒鍋。古人說得好,人心要實,火心要虛,你把柴火塞得滿,沒有空氣,火苗起不來。”說著父親抽出幾根柴,重新點燃,一會兒火苗上躥,鍋里的油冒著青煙。一搟一切,再做好花樣,案子上已經(jīng)擺滿了各種形狀的面馃馃,什么翻圈,佛手,麻食,點梅花,麻花……一起下了油鍋,各具形態(tài),它們在油鍋里你碰我撞,有的被炸昏了頭,掙扎著轉(zhuǎn)圈圈,似乎極不情愿受這如此煎熬,但是馃馃們“束手無策”??!

  鍋中漂浮的馃馃顏色從略略泛黃轉(zhuǎn)向金黃。還沒等父親下令,母親已經(jīng)撈出炸好的馃馃盛在大竹篦上。心急的我和姐姐不怕燙,取了馃馃放在嘴中,微微的甜,酥和脆里裹著油香面香,真是一時間找不到詞語來形容。父親幽默地補(bǔ)來一句:“馃馃香不香,全憑婆娘一雙手。說明你媽的手藝,只有一個大拇指‘?!?。”這時的母親臉上不好意思地泛起了紅暈。

  一家人合力而為,中午時分,一個大竹篦盛滿了馃馃。待全涼后,把這些金元寶移到大缸里,一層一層撒上少許干面粉,再用母親的大圍巾蓋好,放置在陰涼處。馃馃這樣放,可以吃到翻過年的春三月,照樣新鮮。